一部红色经典的生成
北京晚报

2025-09-30 13:29 语音播报


  ▌姚明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星空中,《红岩》以其震撼人心的史诗品格和深厚的历史底蕴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这部诞生于革命战争年代的作品,如同屹立在嘉陵江畔的红岩村一样,以艺术形象承载着不屈的抗战意志。《红岩》不仅是一部革命历史小说,更是一座精神丰碑。它以重庆解放前夕狱中斗争为背景,塑造了江姐、许云峰等不朽的英雄形象,成为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这部作品的诞生与流变,既是个人记忆向时代精神的升华,也是文学创作与集体智慧的结晶。



  罗广斌、杨益言《红岩》版本


  罗广斌、杨益言《红岩》手稿 一级文物、中国现代文学馆手稿库藏
  1 从个人记忆到集体创作
  《红岩》的创作始于幸存者的使命,是一次在革命历史丰碑旁进行的集体灵魂镌刻。1949年重庆“11·27”大屠杀中,罗广斌、杨益言等从渣滓洞、白公馆脱险后,将狱中斗争经历整理成报告文学和回忆录。1950年6月,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三人合作,在重庆《大众文艺》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中美合作所”回忆片断:圣洁的血花——献给九十七个永生的共产党员》,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又撰写发表了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他们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和光辉岁月,是小说《红岩》最重要的创作基石。这些早期文本虽具纪实性,但囿于个人视角,结构零散、情感压抑。
  创作初期,作者面临困境,一方面,他们必须突破真人真事的束缚,将零散记忆转化为完整叙事;另一方面,缺乏小说创作经验的两人,在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上屡屡碰壁。重庆市委为此特批他们查阅敌特档案,提审在押特务,甚至赴京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从全局视角重构解放战争背景下的狱中斗争。沙汀、马识途等老作家亦倾力指导,强调“从牢房走向胜利者的姿态”,帮助作者摆脱单纯控诉的窠臼。
  历经三年打磨,手稿从50万字的《锢禁的世界》蜕变为41万字的《红岩》。这一过程中,作者与编辑逐章探讨,加强了党的领导主线,淡化了自然主义描写。重庆市委还组织了座谈会,邀请革命者、文艺界人士共同研讨。罗广斌更是在病榻上坚持修改,仅最后一章便重写多遍。最终,这部凝聚了幸存者、作家、编辑、党史工作者集体智慧的作品,完成了从个人记忆到集体精神图腾的升华。
  2 “蓝色打印稿”到红色经典
  《红岩》的版本演变折射出新中国文艺生产机制的独特轨迹。1956年秋天首稿《锢禁的世界》在小范围传阅,基调低沉,被批评为“满纸血腥”。重庆市委宣传部组织专题讨论会,指出作品“缺乏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要求强化狱内外斗争的结合。作者由此突破地域局限,将狱内斗争与华蓥山武装运动、城市学生运动交织,形成“狱中-狱外”双线叙事,使文本具有全景式史诗格局。
  书名更迭亦体现思想升华。从《地下长城》、《嘉陵怒涛》到最终定名《红岩》,昭示着创作重心从“揭露黑暗”转向“讴歌光明”。红岩村作为中共南方局旧址,象征党领导下的斗争精神,这一命名得到周恩来总理的肯定。封面设计同样蕴含深意,魏碑体书名庄重肃穆,朝阳映照的红色岩石寓意“黑暗即将过去”,青松象征革命者不屈品格。视觉语言与文本内核的高度契合,使《红岩》甫一问世便引发阅读热潮。
  1961年12月,《红岩》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首印10万册即刻售罄。此后60年,该书重印逾170次,总销量突破1500万册,成为新中国长篇小说发行量之最。不同时期的版本调整,如1963年增补“狱中八条”细节,1977年修订部分历史表述,均体现文本与时代的对话。作为跨越半个世纪的文化现象,《红岩》的版本流变史正是新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微观镜像。
  3 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辩证
  《红岩》的成功在于将纪实性与传奇性熔于一炉。江姐、许云峰原型来源于真实的烈士事迹,经过艺术提炼,升华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英雄典型,如江姐就义前梳发整衣的细节,既源自烈士的真实经历,又被赋予“从容赴死”的象征意义。这种创作手法既恪守历史真实,又通过典型化塑造增强艺术感染力,实现“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美学追求。
  小说结构宏大而精巧。前10章铺陈地下斗争,通过甫志高叛变、成岗办报等事件,展现白区工作的复杂性。后20章聚焦狱中抗争,以绝食斗争、新年联欢、秘密越狱等场景,谱写革命者的精神史诗。双线叙事中,刘思扬的再捕勾连内外,徐鹏飞的“剿共日记”反衬英雄气节,小萝卜头的天真视角消解文本的沉重感。这种“以点带面”的叙事策略,使作品既具历史纵深感,又富戏剧张力。
  诗性语言的融入更添革命浪漫主义色彩。成岗的《我的“自白书”》、叶挺的《囚歌》,以及集体创作的《我们也有一面五星红旗》,这些诗歌不仅是情节组成部分,更构成独立的精神空间。当散文叙事遭遇表达极限时,诗歌便以凝练语言直抵信仰内核,形成“散文叙事+诗歌抒情”的复调美学。这种文体创新,使《红岩》超越普通革命故事,升华为民族精神仪式。
  4 红岩精神的三重内核
  红岩精神的首重内核是坚如磐石的理想信念。江姐面对竹签酷刑时“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的宣言,许云峰“脸不变色心不跳”的从容,皆彰显信仰超越生死的力量。这种信念不是抽象教条,而是建立在对历史规律的认知上,当许云峰痛斥美蒋反动派的屠杀其实是他们自己灭亡前的疯狂表演,革命者已将个体命运与历史必然性相联结。
  和衷共济的爱国情怀构成第二重内核。小说中“狱中八条”建议,如“防止领导成员腐化”、“加强党内教育和实际斗争的锻炼”,实为烈士遗书的历史转写。这些临终嘱托超越个人生死,体现对党组织纯洁性的深切忧思。在集体绝食斗争中,不同背景的囚徒结成命运共同体。在秘密传递的《挺进报》里,狱内外革命者心脉相连。这种以党为纽带的大团结,正是红岩精神的组织基础。
  百折不挠的浩然正气则是红岩精神的实践品格。齐晓轩牺牲时“吸引火力掩护战友”的场景,将个体生命融入集体解放。华子良忍辱负重的装疯卖傻,展现东方文化中的韧性智慧。即便是小萝卜头用石子在地上学写字的细节,也暗含文明传承的深意。这种正气既包含“舍生取义”的伦理传统,又注入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意识,形成独特的中国化精神谱系。
  5 时代意义与文学史坐标
  《红岩》中“黑暗与光明交替”的叙事极大鼓舞了人民革命热情与斗志。1962年,《中国青年报》开设“红岩”专栏,将小说精神提炼为全民话语。在工业战线,“学许云峰突破技术难关”成为劳动竞赛口号。在边疆军营,战士传抄江姐遗言作为精神指南。这种文学与现实的互动,使《红岩》超越文本范畴,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文化资源。
  在教育与文艺领域,《红岩》开创了多媒介传播范式。1964年9月4日,历经上百场的内部试演,空政文工团在中国儿童剧场面向公众首演歌剧《江姐》,1964年10月13日晚,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观看由空政文工团创排的大型民族歌剧《江姐》,演出结束后毛泽东等领导同志祝贺演出成功,并与全体演职员合影留念。1965年,电影《烈火中永生》塑造的江姐形象深入人心。1978年后,《红岩》片段入选全国统编语文教材。从文字到舞台,从银幕到课堂,这种立体传播既扩大文本影响力,也重塑了革命记忆的代际传承方式。
  在文学史维度,《红岩》确立了“组织化创作”的新模式。它将个人体验与集体记忆结合,地方叙事与国家话语共振,为《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作品提供范式。其 延续《水 浒传》的 英雄传奇传统,又注入现实主义精神,形成“红色经典”的美学标准。当后世研究者争论“集体创作是否削弱艺术性”时,《红岩》的永恒魅力早已给出答案,真正伟大的作品,必是时代精神与艺术规律的合奏。
  六十年风雨历程,《红岩》始终焕发着生命力。它以宏阔的艺术架构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分量。其版本的精炼、人物与情节的高度凝练,均指向一个核心价值,以无比真实的血肉之躯作为基座,再现了那段山河喋血岁月里为光明搏斗的永恒形象。《红岩》的伟大处在于它以艺术的真实构建了历史的永恒。革命者在黑暗中所坚守的不仅仅是党的理想与纪律,更是整个民族在生死存亡关头对独立自由尊严的本能渴求。
  《红岩》代表了在血火中被反复灼烧淬炼而成的红岩精神,它必将屹立,照亮中华民族前行的道路。正如《红岩》封面上的那株傲然挺立的青松,它既是狱中难友信念的象征,更将指引后来者在新的时空情境中汲取精神的养分与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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