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变松雪 诗缘秋兴
北京晚报

2025-08-07 14:18 语音播报


  何汉杰
  酷暑还在延续,立秋却悄然而至。立秋过后,“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经过炎夏的燥热,身心终于可以稍作平静。天地万物也将迎来生长的顶点,逐渐趋向内含包藏。人感气而动,不由生一种心绪的凉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于是诗吟《秋兴》,赋诵《秋声》,词、曲唱《秋思》,其中名篇,常为书家引为创作内容,造就诗书合璧的艺术珍品。

  赵孟頫《行书杜甫秋兴诗卷》
  23.5cm×261.5cm 纸本 上海博物馆藏


  《秋兴诗卷》“微信”二字

  《秋兴诗卷》“楼粉堞隐悲笳”一行

  《秋兴诗卷》“渔舟”二字

  《秋兴诗卷》“接素”二字

  《秋兴诗卷》“千家”二字

  《秋兴诗卷》“孤舟”二字

  《秋兴诗卷》“衣马自轻肥”一行

  赵孟頫《秋兴诗卷》题跋

  赵孟頫《秋兴诗卷》题款
  《行书杜甫秋兴诗卷》是目前所见赵孟頫最早的书法作品,也是书家写秋辞的独特作品。其独特处,在文辞上,所写为杜甫《秋兴》八首中的四首,与通行本略有不同,具有版本价值;在书法上,一卷而有赵孟頫青年时期的书法作品及去世当年的跋文,可以直观看到其书法跨越四十年的变与不变。
  杜诗与赵书
  《秋兴》诗为唐代宗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此时国家战乱方休,动荡频仍,而杜甫亦在漂泊之中,面对滚滚长江、萧瑟秋风,不免触景生情,于是咏而为八首,其中颇有年老多病、家国离乱之叹。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如召乱。”据此可知八首大旨,前三首大抵在说念故园之心,后五首大抵在说怀故国之思。读此八诗,老迈诗人在秋天无尽的江水边发家国之叹的画面如在目前。其第一首“包括后七首”,我们不妨来读此诗: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诗首联“玉露凋伤”“气萧森”之语便奠定全诗萧瑟、哀伤的基调,颔联则放眼江间、塞上,气魄一时间阔大起来,足见老杜的胸怀与手段。颈联点出心系故园之伤感,尾联又回到眼下捣衣的砧声。杜甫诗往往沉郁顿挫,由此可见一斑。其余七首,依此而读,老杜心绪便一一尽显。
  赵孟頫《秋兴诗卷》所书为《秋兴》其一、其二、其三及其六,赵书其二中“每依南斗望京华”“奉使虚随八月查”两句,通行仇兆鳌《杜诗详注》本“南斗”作“北斗”,“查”作“槎”;其三中“一日江楼坐翠微”一句,仇本“一日”作“日日”;其六中“朱帘绣柱围黄鹤”“秦中自出帝王州”两句,仇本“朱帘”作“珠帘”,“黄鹤”作“黄鹄”,“自出”作“自古”。依谢思炜先生《杜甫集校注》所校,赵孟頫所书此六处更接近《杜工部集》宋二王祖本原貌,在保留古本形态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赵书其三“信宿渔舟还泛泛”“同学少年俱不贱”两句,目前所见版本“渔舟”均作“渔人”,“俱”均作“多”;其六“华萼夹城通御气”“夫容小苑入边愁”两句,目前所见版本“华萼”均作“花萼”,“夫容”均作“芙蓉”,不知赵书所本。其中“俱”字不合平仄,可以肯定赵书为误写;“华”“花”相通,“夫容”即“芙蓉”的异写,赵书或有所本,或是书写时惯常的字形处理;“渔舟”与“渔人”于诗意皆可通,注本常引《诗经》“泛泛扬舟”注“泛泛”一词,“渔舟”或许由此而来。
  北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翰林学士王洙整理编辑《杜工部集》,嘉祐四年(1059)苏州郡守王琪据王洙本重新编定杜集,并镂板刊行,世称“二王本”。赵孟頫书《秋兴诗卷》之时大约在至元二十年(1283),离“二王本”通行不过二百余年,所据版本,应当即是“二王本”或与之相近的版本。其所书用字多与“二王本”相合,即是映证。
  少才与晚功
  《秋兴诗卷》后有落款与题跋,款是书《秋兴》当时所题,曰:“右少陵《秋兴》八首,盖古今绝唱也。沈君以此纸求书,因为书此。纸短仅得其四耳。子昂题”。其中评《秋兴》为“古今绝唱”,同时说明书此卷的缘由及情形。跋是四十年后赵孟頫于卷后再题,曰:“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子昂重题。至治二年正月十七日。”据此可知,该卷书于元至元二十年(1283)前后,赵孟頫时年29岁左右。而至治二年(1322)赵孟頫69岁,是年六月十五(辛巳)他于吴兴家中病逝。于是,在此一卷之内,可以同时看到赵孟頫青年和晚年的书作,且几乎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和最晚的书迹,尤为难得。
  先看诗及款。章法上,此卷行列整齐,中规中矩。每行五到六字不等,字字独立,字间间隙匀整;各行之间留半字距离,颇见舒朗之气;每诗结尾自然留空,形成通篇的气口;跋文小字低正文一字,满四行。从这些特征看,赵孟頫此时的书写全在规矩之内,已具成熟风貌。结体上,此卷字形多方,间有长方、斜行、扁长者错落其间。如卷首两行“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十一字,字形虽有繁简、大小差异,却几乎都呈方形,整体端庄严整;而“京华,听猿实下”一行六字,“华”字瘦长,“下”字扁长,形成错落;又有“藤萝月”之“月”字向右上斜卧,“歌舞地”之“舞”字向右下舒展,带来一丝活泼气息。这之外,有两点颇可注意,一是卷中不少字的撇捺、横竖舒展外拓,打破整体字形的方整,使得全卷生动不少。如“故”字之捺点、“违”字之横捺、“斜”字之长竖等。二是整体行楷书中不时插入一两个行草书字,增加全卷灵气。如“楼粉堞隐悲笳”一行,“楼”“隐”二字端整,中间错落排布“粉堞”“悲笳”两组行草书字,灵动之气自现。
  用笔上,此卷有四点颇为突出,并且在赵孟頫之后的书写中经过不断完善改进,成为其独特的笔法。一是几乎笔笔出锋,但一字之中注意笔锋的避让,使字有锐气而不过分尖利。如“渔舟”之“舟”字,上部紧凑的三笔,短撇笔锋微露,竖则几乎藏锋,横折钩之横则尽情出锋,笔锋各异而相得益彰;而“孤舟”之“舟”字此三笔虽都出锋,却通过彼此位置的错落而不显重复。二是粗、细笔画交替运用,使字的形态更加丰富。如“微信”一行,“微”字全用粗笔,整个字较稳重,“信”字则粗笔少细笔多,整个字较轻盈,之后“宿”字笔画又较重,轻重相间,变化不穷;“接素”一行,“接”字用细笔,在“烟”“素”二字之间,颇显骨力。三是善用圆转,使字形更加柔和。如“衣马自轻肥”一行,“马”“自”“肥”三字右侧的横折笔画都作圆转处理,在使笔画柔美的同时增加了字内空间,有一种丰润的美感。四是善用侧锋,使点画更加流丽。如“千家”“一日”等字,“千”“一”二字之横,“家”字之撇、捺点,“日”字之竖,皆用侧锋,于是各字都富于一种婉转的流动感,增加了不少生气。
  不过,此卷在成熟的规矩之外,还有些字的结体、用笔颇为拘谨而仍带青涩气。如“清秋”之“秋”字,左右部件缺乏联动,右部撇捺组合也颇显笨拙;“五陵”之“陵”字,捺画尖利直愣,破坏了整体字形的稳定平和。这显示出青年赵孟頫仍在探索中的书写情状。
  再看跋。此四行无论是结体还是笔力都无可挑剔,其丰富与灵动更是远在诗及款字之上。如起首的“此”字,四个竖向笔画,起笔的形态和出锋的方向各不相同又彼此顾盼,生动多姿;“十年”二字,横竖交接处,无论笔画粗细安排还是相交位置,都差异显著,却又与整体字形相协调。与题款均出现的“子昂”二字的处理方式,更见赵氏晚年老辣手段。题款“子”字上部横画短,下部横画长,下部转折圆行,整个字缺乏力量感,而题跋“子”字则改变横向笔画的长短,变圆转为方折,字就有了一种挺立的姿态;“昂”字,题跋处理成中间细、上下宽的形式,所有笔画都向中心聚拢,题款“昂”字上下各自为政的写法,与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赵孟頫在三十岁左右就已经确立了书写的大体风格,而后经40年的历练,终成一代宗师。传说赵孟頫“落笔如风雨,一日能书一万字”,其用功之勤可以想见。启功先生在赵孟頫书《归去来辞》后跋曰:“松雪中年字多寓方于圆,仪态洒然,奇处尤在锋芒,转折无毫发渗漏,于安详整饬中见运斤成风之妙,非有笔塚墨池之勤,而复精神饱满、用志不分者,不能到也。”道出了赵孟頫笔下所以有如此功夫的缘由。如果说《秋兴》诗及款之可观是赵孟頫青年才情的展现,那么跋丰富而灵动的书写艺术则是其毕生用功的结果。
  时风与古调
  从《秋兴诗卷》上我们看到了赵孟頫青年和晚年书写状态的差异,究其原因,除了功力和阅历的深浅外,还在于取法的不同。
  一般而言,学者将赵孟頫的书法分为三个阶段,明代宋濂跋赵孟頫书《浮山远公传》曰:“赵魏公之书凡三变,初临思陵,中学锺繇及羲、献诸家,晚乃学李北海”,指出赵孟頫书法初期临宋高宗赵构,中期学锺繇和王羲之、王献之等,晚期学李邕。清代吴荣光题赵孟頫书《杭州福神观记》曰:“松雪书凡三变,元贞以前,犹未脱高宗窠臼;大德以后,专学定武《稧序》;延祐以后,变入李北海、柳诚悬法,而碑版尤多用之”,指出赵孟頫书法变化的三个时段和取法倾向。其中《秋兴诗卷》所书年代在元贞以前,题跋在延祐以后,正对应赵孟頫书法未变之前及定型之后的两个时段。赵孟頫书法如何从学习宋高宗到形成自家面貌的过程十分复杂,暂且不表。其中有一个现象颇可注意,即南宋书法受宋高宗流丽书风影响颇深,生于南宋末年、作为王室后裔的赵孟頫自然受时风影响,其书法也学宋高宗,所学成绩大概即是《秋兴诗卷》所展示的样貌。如果从学习的角度来看,赵孟頫当时的书法确实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不过大约在四十岁以后,赵孟頫逐渐转向取法魏晋,学习锺、王之书。说来宋高宗书法亦颇有二王面目,只是又吸收了唐宋诸家的营养,发展出一种新的样式。赵孟頫从学宋高宗到学锺、王,是从时风中跳脱出来,回到了经典的源头,取法乎上,所得自然不同。
  如果说赵孟頫从宋高宗上溯至锺、王,是魏晋书风的吸引,那么其晚年学习李邕、柳公权则是对于自身风格的主动熔铸。李邕书沉雄俊迈,柳公权书骨力雄强,赵孟頫选择学习李、柳二家,大概是看到了自家书法的流丽、妍姿有余而沉雄、骨力不足。确实,我们在题跋的短短四行中看到了那种蕴藏于秀美中的骨力,不论是点画的转折还是运笔的果断,都展示着一种遒丽的风神。
  赵孟頫的书法在当时影响很大,“学者争慕效焉”,由此开启了元代以后追求遒媚的书法审美路径。这得益于赵孟頫的书法之变,其变是从时风中挣脱出来,上溯帖学源头,而后又针对自家缺陷取法诸家的典范。从《秋兴诗卷》中,我们直观地看到了赵孟頫的书法之变,并通过其学书的取法,看到了这种变背后的艺术驱动力。而赵孟頫这一变对中国书法的书写方式和审美倾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卷跨越四十年的诗卷,埋藏着影响中国书法800年发展的线索,在书法创新与崇古并行的当下,值得再读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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