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建忠
透过视频,我看到哥正在老家的小菜园里把连根拔起的豆角秧抱到空地处。我微信问哥:“豆角拉秧了是不是该种大白菜了?”哥回:“大白菜要过了二伏才种,这个空当,可以再种一畦黄瓜。”母亲去世后,哥哥就接手了打理老家这块小菜园的活计。小菜园不大,靠着老家院子的东墙根儿。母亲健在的时候,都是母亲每天负责打理,父亲退休后虽说也帮帮忙,但也只能被母亲安排干些绑绑秧浇浇水的粗活儿。
小菜园虽说不大,但母亲却是十二万分的精心。我记得小时候,每年开春一解冻,就开始用锄头划出整整齐齐的垄,园内的土也要细心地一遍又一遍翻匀。谷雨节气一到,母亲就把藏在衣柜底的布包翻出来,里面是攒了一冬的种子——圆滚滚的黄瓜籽,带着花纹的豆角籽,更有好多我根本分不清叫不上名的种子,年年跟着母亲认又年年记不住。这些上一年留下来的种子被母亲按品类分别用旧报纸包成纸包,上面用铅笔标着日期并歪歪扭扭写着:“黄瓜”“西红柿”“线椒”“豆角”……
母亲蹲在菜园松软的地上,手指捻起种子,一粒一粒地摁进去,力道均匀、不深不浅。母亲说:“太深了种子会出不来,太浅了经不住太阳晒。”我凑过去,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手指往土里摁,母亲就扬起沾满泥土的大手轰我:“别捣乱,这种子金贵着呢,一颗能结一大串儿瓜!”
每年“五一”一到,菜园里就热闹起来,各种菜蔬你争我赶赶趟儿似地往外长,架上挂满了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青椒……红、绿、紫、白各色果实在满架子的绿色叶子和粉色花朵的衬托下,热闹非凡。这个时候母亲更忙了,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豆角叶上,她就手里攥着小剪刀,剪去秧架上发黄的老叶。“叶子太密不行,风透不过去,瓜就长不胖。”她一边剪,一边教我认哪颗西红柿该摘了——得是那种红透了半边半青半红的,带点沙纹的是沙瓤,才最好吃。
秋天收了菜,母亲就会叫我和哥哥在菜园的空地上挖一个两三米见深的菜窖,把萝卜、白菜码进去,“再冷的冬天我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了”。摘下来的吃不了的西红柿,母亲就找来很多卫生所用过的玻璃瓶,高压蒸煮消毒后,将西红柿做成西红柿酱储存,到春节的时候,我们都能喝上原汁原味儿的西红柿鸡蛋汤。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匮乏,村子里很多人家几乎都挖过野菜和着棒子面甚至谷糠充饥,但淳朴的民风使然,即使这么艰苦的生活环境,与村路只有一道篱笆相隔的我家小菜园竟不会丢一颗果实一把菜叶。母亲慷慨,菜园里产的蔬菜再多也从没拿到集市上卖过一颗一叶,不是东家送上一筐西红柿、柿子椒,就是西家一把韭菜、一袋子豆角。母亲的善意也在村里留下了极好的口碑,打我记事起到母亲过世,我在村民口中从来没有听到过半个说母亲不是的字。
后来母亲老了,拾掇起小菜园来有些吃力,菜园里种的蔬菜品种只保留了西红柿、黄瓜和柿子椒。哥劝母亲颐养天年,母亲对哥道:“除去你以外,其他几个兄妹都在城里生活,城里去哪里能吃上不施农药的菜蔬啊,西红柿、黄瓜和柿子椒都是他们几个爱吃的,别的菜不种也就不种了,这几种菜不种不行。”母亲依旧每天天不亮就侍弄这几株蔬菜,果实产下后,每天把采摘下来的果实用棉布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屋的柜子上,等候着我们回家。
母亲离开后的那段时间,小菜园一度荒废了,杂草疯长,满目萧条。站在菜园边上,我静默无言,仿佛在空荡的秧架前又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时光觥筹交错间又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片空茫。诗人汪国真说:“我们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却总也走不出母亲心灵的广场。”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也算游历四方,但总也感觉走不出母亲的那片小菜园。
在母亲走后的某一天里,我用手机打开老宅的视频摄像头,忽然看到夕阳下小菜园里出现了一个忙碌的身影,竟然是哥在用母亲曾经用过的那把锄头翻犁小菜园。电话打给哥,哥说:“妈以前总说,菜园不能荒,菜园荒了,人心也就荒了。”
我望着满架的果蔬,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一个人的痕迹,种进土地里,藏在味道中,再借着一双双手,一代代地往下传递。就像这沙瓤的西红柿,咬下去时的酸甜,从来都没改变过——那正是母亲留在时光里的滋味,也是对家人永远的念想。视觉中国 供图